20040529 人的實踐與歷史發展的交會點---勞陣二十年史(勞陣秘書處2004)
【編輯室報告】
二十年前的五月一日,一群關心台灣勞工權益的人,聚集在義光教會,籌組
台灣的第一個勞工運動團體,二十年後,這群人為台灣的工運與勞動政策留
下許多歷史的軌跡。台灣勞工陣線的歷史其實也是台灣民主發展的歷史縮影
,許多人的心血投入,讓勞工陣線發光、發熱,證明人是可以開創歷史,人
可以改造社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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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人的實踐與歷史發展的交會點---勞陣二十年史
作者\台灣勞工陣線秘書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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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4年的五月一日,一群黨外運動的積極份子,聚集在義光教會,成立了
台灣戰後第一個工運社團「台灣勞工法律支援會」,同一年,起因於美國
工會與貿易方面的政治壓力,「勞動基準法」在國民黨威權體制的推動下
,通過實施。這兩件事情,對台灣的勞工運動,造成了深遠的影響。在白
色恐怖時代之後,左派勞工組織銷聲匿跡,噤聲的勞動階級,付出極大的
血汗代價,開創了所謂的「經濟奇蹟」,這些奇蹟背後的代價,不曾被補
償。可以估計的傷害,包括了一度全世界最高的職業災害比率、最長的工
作時間、稅收中超高的薪資所得稅比例等等,難以估計的歧視,包括了對
勞工階級、包括其子女在教育機會與文化生活上的剝奪、對女性與原住民
勞動者的歧視等等。
二十年後,當我們重返當時成立「勞支會」的歷史現場,回顧1984年的這
一天,確實是改變台灣勞工歷史的時刻,此後,台灣的政治改革在驚濤駭
浪中度過,自主工會也在政府與資方的打壓下,爭取到一點生存的空間。
民主是帶來了一些進步,然而,工運的成果,仍然遠遠落後於當年的許諾
。追求一個平等與人道的台灣社會,勞陣的三大目標:「政治民主、社會
民主、經濟民主」仍然是個值得我們繼續努力的方向。
今天,我們舉辦台灣勞工陣線「站鬥陣、戰同線」的紀念活動,希望找回
昔日同在義光教會、在工廠裡、街頭上的,甚至如今已經在廟堂之上的戰
友們,重溫當年的革命情懷,並以「毋忘初衷」四字,彼此共勉。
★在政治結構下改變歷史的人
「人們自己創造自己的歷史,但是他們並不是隨心所欲地創造,並不是在
他們自己選定的條件下創造,而是在直接碰到的、既定的、從過去繼承下
來的條件下創造。」在《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一文中,分析法國第二
共和的勞工運動,馬克思這樣說,台灣的工運又何嘗不然?
回顧台灣勞工陣線的發展史,與台灣的民主轉型、產業結構的改變、社會
運動的路線與策略,以及領導幹部的風格,都密不可分,最有趣的是,這
每一個時期的路線、發展與轉型,正是在勞工運動外在環境,與幹部們的
策略判斷之間,彼此互動之下,所形成的。如今,我們或許能夠以更具分
析性的角度,來回顧與台灣勞工陣線共度的這一段生命經歷。
對於台灣勞工運動的發展,前秘書長郭國文的論文「民主化時期的國家與
工運」(2003)曾經以他的親身經歷與理論上的分析,做過分期,這個分
期與台灣勞工陣線的發展,相當一致。我們或許可以暫時用「勞支會萌芽
時期」、「勞陣政治化時期」、「工會制度化時期」與「後民主化轉型期
」四個時代,來分析工運情勢與勞陣角色的改變。
★勞支會萌芽時期
在《英國勞工階級的形成》一書裡,英國史學家E‧P‧湯普森用「培育自
由之樹」一詞,來比喻潘恩等知識份子的民主人權思想,對英國勞工組織
與勞工運動的啟蒙。台灣黨外運動的自由與民主理念,也在勞工運動的形
成上,起著培育幼苗的作用,事實上,當年多數參與勞支會活動的工會幹
部,都是黨外雜誌的忠實讀者,對於壓制民主的國民黨威權體制,十分不
滿。
1984年到1987年間,台灣勞工法律支援會的時代,黨外運動與勞工運動的
組織工作者大幅重疊,包括當時曾任義務律師的陳水扁總統,曾擔任當時
執委會主席的邱義仁、投入勞資爭議更深的郭吉仁律師與唐雲騰,日後主
導勞陣發展的簡錫皆,此外還有袁嬿嬿、夏潮的汪立峽與蘇慶黎等。在威
權體制鬆動之下,他們首先開始從事個案服務,而這些個案,不少都與「
勞動基準法」的通過有關。
隨著戒嚴與黨禁的解除,以及政治強人蔣經國的逝世,政治自由化與國民
黨內的派系鬥爭,牽動了整個台灣市民社會的發展。這個政治局勢的變化
,引發了原本潛伏在勞支會成員之中的兩個路線爭辯,一則是國家認同之
爭,一則是鬥爭策略之爭,前者展現在夏潮成員逐步淡出勞支會、以及工
黨與勞動黨的成立與分裂過程中,後者則醞釀出新潮流系「雞兔同籠」的
批康風波。
1988年,台灣勞工法律支援會改名為「台灣勞工運動支援會」,並且積極
介入「自主工聯」的組織,當時自主工聯的主席為發起戰後第一次桃客罷
工事件的曾茂興,工作人員則是李文忠,台大大學之愛的第一代學運份子
,賴勁麟、周威佑與李建昌也紛紛投入,一方面反映了解嚴後「年終獎金
」罷工潮對國民黨政府與資方的衝擊,另一方面也反映了新潮流當時對群
眾組織與街頭抗爭的積極介入,進一步牽動了工運界的統獨爭論,勞支會
似乎成為認同台獨傾向工會幹部的大本營,統派則集中到勞動黨與勞權會
,不過,這個區分是不明確的,經常造成誤導,事實上,工會幹部認同協
助他們的組織工作者,優先於對組織工作者的國家認同的意見。
在工運抗爭的社會層次上,則是由個案司法鬥爭,走向廠場範圍的抗爭,
組織的策略是發展自主工會,並且發動罷工,這一波工潮其實多數只是在
解嚴後的「順法抗爭」,工人依據勞基法爭取相關權益,但是在軍事強人
郝柏村上台,打擊社會運動的過程中,特別是牽動全國石化業的遠化罷工
事件的血腥衝突裡,只能黯然落幕。此時,國民黨已經與資方站到了同一
邊。
★勞陣政治化時期
1990年的三月學運、一百行動聯盟的衝擊,與1991年底的國會全面改選,
成為台灣由「自由化」轉向「民主化」的轉捩點,加上工運幹部由遠化罷
工的失敗、以及大同、台塑等大資本家鐵腕打壓自主工會的過程中,認識
到勞動法令的侷限,運動策略進一步的政治化,從「順法抗爭」走向了「
修法抗爭」。抗議的對象,也由資方轉向國家機器,從「勞資鬥爭」變成
「勞政鬥爭」。
就政黨政治與工運派系的發展來說,民主化的開展使得民進黨走向「選舉
總路線」,李文忠、賴勁麟、周威佑紛紛在地方參選,台灣石油工會一分
會的黃清賢也擔任不分區國大代表,新潮流從直接參與社運的路線上退縮
。另一方面,鄭村棋打著「不統不獨」的旗號,帶領子弟兵成立「工人立
法行動委員會」,結合勞動黨與勞陣以及學運社團,發動了1992年的工學
聯合三法一案大遊行,隨後,勞陣的工會幹部對於此一委員會的權力結構
,未能反映基層工會的組織實力,而感到不滿,隨即退出。
台灣勞工運動支援會在1992年更名為台灣勞工陣線,由當時工會界實力派
黃清賢擔任主席,簡錫皆擔任秘書長。從工作者的魅力來看,這個時期的
勞陣,說是簡錫皆的時代,或許並不過份,王淑芬與簡錫皆整個家庭的奉
獻,是難以估計的。劉進興教授、劉格正先生則在引進產業民主與社會民
主的思潮上,貢獻相當的心力。在簡錫皆的主導之下,勞陣的人事進一步
改組,包括了三月學運以來,主導非台大學運派系的「全學聯」成員,中
興法商青年社的丁勇言、韓仕賢與邱花妹等,也包括了具有民進黨背景的
學運份子,如早年即投身工運的林明賢、來自台南曾為蘇煥智助選的郭國
文、自美返國的海洋物理博士廖年村,以及負責台中地區工會組織的黃曉
玲。勞陣的機關刊物「勞動者」雜誌,則由「獨台會案」的廖偉程擔任主
編,並由台大勞工社的學生負責執行編輯。
在簡錫皆領導下,台灣勞工陣線展現出相當的自主性與多元化的活力,發
動了「一一0一怠工」、「四三0反金權怒火大遊行」等一系列針對全民
健保政策的抗爭,成功地將健保的勞工分攤比,由五成壓到兩成。此外,
修改勞動三法、協助組織銀行工會擴大勞基法適用範圍等等,都成為爭議
的主題,但是最驚人的組織發展,來自國民黨推動民營化政策的影響。簡
錫皆對於台灣工會組織化的趨勢,做出十分正確的判斷,適時介入了國公
營事業工會的自主運動。台灣勞工運動的範圍,也在勞陣主導下,由廠場
走向全國性的勞工法令與經濟政策。
然而,這並不代表廠場勞資爭議消失了,事實上,雖然勞工行政機構逐漸
趨向守法與依法保護勞工的立場,新的廠場工會組織仍然受到資方打壓,
引進外勞、惡性關廠與資本外移的衝擊,在整個九0年代,成為民營製造
業工會的惡夢。勞陣當時介入的重大勞資爭議,包括嘉隆女工抗爭、台陽
煤礦抗爭、勤翔紡織抗爭等等,台南、高雄與台中、台北等各地方分部,
一年到頭均有大規模的勞資爭議,勞陣要求停止引進外勞,但國民黨的政
策已經與利潤肥厚的仲介業掛勾,而無論是西進政策或南向政策,資本外
移都導致嚴重的中壯年失業潮。
1995年底,第二屆立委改選的民進黨黨內提名作業,再次牽動了勞陣的內
部派系問題。簡錫皆與劉進興獲新潮流系提名不分區立委,並且進入安全
名單內,前一屆擔任不分區的方來進未獲提名,轉向福利國連線,而此一
決策過程遭到丁勇言等工作人員的質疑,並出版「紅燈左轉」手冊抨擊簡
錫皆、劉進興等領導人,「紅燈左轉」隨即退出台灣勞工陣線的運作。
★工會制度化時期
簡錫皆、劉進興進入國會,推動各項勞工法案,特別是勞基法擴大適用與
八十四工時的成就,有目共睹,勞陣工會幹部多能認同,並且得到國會記
者多次評選為表現最佳的立法委員,但他們也在就任之後,選擇淡出勞陣
的決策核心,為勞陣主導工運組織與政治議題的時期,劃下了句點。但是
,勞陣的組織困境並非來自領導人,更多是來自政治與工會結構的變遷。
1994年,台北縣產業總工會在林子文、劉庸、侯晴耀等幹部的奔走,與尤
清縣長、郭吉仁局長的默許下,突破法令限制而成立,這個重大的實驗,
為產業工會組織化帶來新的策略,隨後,陳水扁市長任內,同樣是郭吉仁
局長的默許下,台北市各工會也展開產業總工會的組織。1997年,各地產
業總工會紛紛設立,與仍為國民黨主導的總工會系統相抗衡。
另一方面,電信自主工會在1996年的工會選舉中取得政權,昱年勞方連線
入主台灣石油工會總會,國公營事業工會為了抵抗民營化政策而展開串連
。最後,銀行員工會在勞基法擴大適用之後,進一步組織化並相互串連,
開始形成全國性的聯合會。這些大工會的實力,在1998年五月一日,由中
華電信工會與張緒中理事長主導的「新社會之夢」大遊行中,充分展現出
來。在地方產總、公營事業工會與產業別工會聯合的趨勢下,勞陣一方面
參與協助新產業工會的組織化與制度化,另一方面,這種作法卻在不斷侵
蝕勞陣地方分部的組織與資源。
大同工會理事長白正憲,在勞陣內爭未熄之際接任主席,廖年村博士在簡
錫皆之後接任秘書長,並且參與了各工會團體合作的反金權遊行與顧飯碗
遊行。1996年底,郭國文與黃曉玲繼任正、副秘書長,1999年台電工會劉
渤擔任勞陣主席,在這幾年,勞陣所面對的正是一個逐步成熟的產業工會
體系,與一個可能逐步萎縮的組織基礎。
在財務方面,雖有簡錫皆、劉進興兩位立委、以及與勞陣淵源較深的少數
公職人員的經費支持,勞陣過去來自黨外與民進黨的「政治募捐」比例快
速下降,來自工會的募捐與文宣品收入則相對可觀,儘管其他有敵意的工
會派系仍然不時質疑,事實上,勞陣與民進黨或新潮流系的關係,已經十
分淡薄。
台灣勞工陣線的幹部此時作了決斷,迅速撤除地方分部,轉向工會的政策
研發組織,並且出版了「新國有政策:民營化政策總批判」、「台灣勞工
的主張:2000年台灣勞工政策白皮書」、「打拼為尊嚴:大同工會奮鬥史
」以及「勞工搖籃曲」CD,這些政策與勞動文化出版品,延續了勞陣的經
費來源,也左右了幾次大選中的勞工政策爭論,然而,勞陣在地方工會方
面的社會關係,卻迅速被產業總工會所取代。各縣市產業總工會的發展趨
勢,不僅衝擊勞陣,也對其他工運組織形成極大的壓力。過去批評勞陣的
政治化路線最為激烈的「紅燈左轉」與「工委會」領導人,紛紛進入政治
體制,尋求資源以確保組織的延續。1998年的縣市長選舉後,鄭村棋投入
馬英九市長的小內閣,方來進則擔任高雄市勞工局局長,在地方勞工行政
方面,亦有建樹。
為了拓展白領工會的組織,勞陣協助成立台北市上班族協會,楊茹憶與黃
雅嫻曾分別擔任總幹事,並編寫過「上班族正當防衛」一書。
★後民主化轉型期
2000年三月政黨輪替,勞委會由曾為勞陣評委的陳菊女士擔任主委,是年
五月一日,全國產業總工會在阿扁總統的承諾下成立,由前勞陣主席,台
灣石油工會黃清賢擔任首屆理事長,這個政策,突破了工會法的法令框架
,國民黨的總工會系統隨即分裂成七個總工會。台灣的工會體系,逐漸走
向制度化、多元化與自由結盟的階段,對於此一趨勢,工運界的評價並不
一致,但可以確定的是,雖然全產總包括了多數具有戰鬥力的自主工會,
勞工陣線出身的工會幹部也取得主要的領導位置,事實上,全產總不僅吸
納了勞陣優秀的工作者,包括郭國文與黃曉玲分別先後擔任全產總的正、
副秘書長,同時取代了勞陣的工會組織地位。
另一方面,民進黨政府的執政並不完全,加上政策與意識型態左右搖擺,
導致與自主工會以及勞工團體之間信任關係的動搖,更令勞陣出身的工會
幹部陷入尷尬的困境。在全球性的經濟不景氣衝擊下,社會民主與福利國
家的政策方向,往往被行政院的財經幕僚單位推翻,社會福利團體主張的
社會保險,也讓位給自由派經濟學者偏愛的個人帳戶體制,甚至讓劉俠女
士與黃清賢理事長這兩位國策顧問,一度揚言辭職。即便在經發會中極力
維護勞工權益,勞陣出身的三位重要幹部黃清賢、白正憲與黃水泉理事長
,仍然遭到外界嚴厲的質疑。
除了工會組織網絡被替代、社會民主的主張無法落實之外,勞陣的經濟來
源亦陷入困境,張烽益秘書長與工作人員因而總辭。後來勞陣仍然繼續有
傑出文宣作品,如夏傳位編寫「銀行員的異想世界」一書,而在孫友聯副
秘書長的努力奔走下,才能夠勉力支持到這第二十週年。直言無諱,民進
黨的執政與全產總的發展,反而壓縮了勞陣的生存空間。
勞陣各時期的工作人員以及執委會幹部,均十分優秀且負責,名單另刊於
大事紀中,本文無法一一提及並介紹其功績,甚感歉意。至於我們對現狀
的分析,並不是對於任何組織工作者或團體的責難,倒不如說,這四年來
的困境與經驗,對勞陣的從政同志與工會幹部們來講,有些值得反省之處
,適當的檢討,可以讓未來四年的勞工政策,更具開創性。我們願意在此
與各位分享並討論下列幾點:
首先,在陳菊主委努力下,保障個體的勞動法令,如兩性工作平等法與職
災勞工保護法等等,是有進步,但最為關鍵的集體勞動法:勞動三法卻未
能在阿扁總統第一屆任期中通過,對產業工會的組織發展不利,間接影響
了勞陣的成長空間。
其次,作為福利國家基礎的勞工退休金與國民年金制度,勞陣長期主張社
會保險,這也是過去各位從政同志在國民黨統治時期的訴求,卻在執政後
被自由派財經幕僚所推翻,或多或少打擊了勞陣工會幹部的信譽。
最後,在行政資源分配上,勞陣仍然處於弱勢,執政黨對於威權時期舊有
的工會體系,似乎採取緩慢壓縮與拔樁收編的兩手策略。我們不否認原有
的工會組織有其功能,但是勞陣從事進步的政策研究,同樣需要人力與經
費的投資。
「戰爭只是政治的延伸」,清華大學吳介民教授,曾經用「克勞塞維茲的
魔咒」來比喻社運團體在民主化之後的困境,意思是說,社運團體似乎只
是執政黨的政治工具與延伸,一旦達成政治目的,就會因為資源不足而萎
縮。我們是否能夠破除這個魔咒呢?
走過二十年,台灣勞工陣線不僅是最長壽的工運團體,事實上也是台灣最
有歷史的社運組織之一,我們願意相信,勞陣的困境是一個工會結構改變
下的時代難題,但勞陣的政策路線,僅有「政治民主」部分達成目標,社
會民主與經濟民主卻看似遙遠,因此,我們的路線一天未見實現,勞陣的
精神與意義就仍然長在。希望我們全體同志毋忘初衷,為台灣勞工的權益
,繼續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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